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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語畢,書童手捧漆盤進入明堂,盤中金樽清酒。
「若說恨意,比起區區之你,朕其實更恨先父,他在世時,我一日不曾體會過家人團圓,唯一一次明面上的交流,只有那年冬末,椒酒宴會,先帝賜朕一柄天子之劍。為了這一賜,先帝飲下毒椒之酒,肝腸寸斷而亡。這就是他留給朕骨肉親情,儘是痛苦。雖則如此,諒你卻不曾有過,朕願將這親情分你一杯。」
書童端著椒酒走上前,忽然段延陵手上一動,似乎是想擋一擋,但立馬恢復神智,剋制住了動作。然而這毫釐之差,仍為段延祐所覺,他好像對身邊一切變化都非常敏感。
「怎麼?」段延祐道,「你有什麼話說?」
段延陵知道自己在緊要關頭犯了傻,哪裡還敢吱聲,可他不作聲,段延祐卻要發作:「朕猶記得,你表兄弟二人從小十分親厚。人到了離別時刻,一切都可前嫌盡可冰釋。段卿,朕允你送上表弟一程。」
書童近似段延祐的分身,是點頭即會意,轉而將漆盤託至段延陵眼前。
那一杯酒液裡倒映出段延陵僵硬的臉。
梁珩靜靜注視酒樽,豁然明白那杯中盛的非是酒,乃是段延祐的憎恨與恐懼。他一日不消失,段延祐一日不能安坐廟堂。可段延祐這名正言順的君主,有什麼好怕他的,這世上連一處容膝之地也不敢收留他,身為一國之君,未免失了度量。段延祐想得容易,以為他一死,前朝之臣便盡數拜服在自己腳下。但沈育怎肯輔佐他?梁珩心想,沈育一定會恨死你。
肩上一陣劇痛,是段延陵一手製住他,一手緩緩握住盤中椒酒,面容呈現出咬牙切齒式的猙獰。梁珩被他抓得動彈不得,骨骼關節摩擦作響,震痛從肩膀傳至胸膛,心中一片冰冷。
段延祐負手回身,面向祖宗靈位,似乎懶於面對行將發生的一切,香燈光暈迎面而照,顯得他眉目清晰無匹,如一尊金身玉像,闔上威嚴的雙目。
第106章 置死地
有道是天道無言,感應在心。藏匿己身多年的正統宗室段延祐,吐出胸腔裡鬱結多年的苦悶,頓覺神清氣爽。諸天星斗黑夜生輝,似乎正是自太祖皇帝至他父皇的在天之靈,與他共同等待著這一刻。
數息之後,酒杯滾落地面,發出清脆一聲。
天下再沒有他的眼中釘、肉中刺,儲宮已成為一片斷壁殘垣,章儀宮中不會留下那人隻影殘蹤。創造一個人很難,抹消一個人卻很簡單。從此便只有一個太陽高懸東天,再無星月敢與爭輝。
他眼眶發熱,不得不握緊天子劍,心中充滿難以抑制的衝動,幾欲拔劍斫下樑珩的頭顱。
段延祐剋制不住身軀的顫抖,回頭看向這勝利的場景,但見段延陵一手拾起酒杯,另一手搭在那跪地之人肩上,抬眼是一片冰冷的覆雪。
「…………」
「陛下?」段延陵提醒他。
「先帝陵園以東有一處陪葬的墓園,」段延祐自言自語,「朕曾經也想過,或許百年之後只能落得為先帝陪葬的結局,不過天命所歸,可見各人自有各人註定的命數。」
「叫閣衛來與你同辦此事,把屍首交給奉祭官,他知道該怎麼做。」
南郊密林中似乎只有明堂燃著燈火。
段延陵獨自走出太室,喚來石道武士,吩咐通知閣衛來人。時已四更,長河漸落曉星稀。他閉上眼睛在冷風中哆嗦,臉色一片慘白,不及片刻,便有屬下前來。
通天的九丈屋徑之下,梁珩灰撲撲的身影面對林立的牌位而跪,紋絲不動。閣衛們見此情景,個個呆若木雞。皇帝陛下則端坐於另一側的蒲團,面向眾人,一襲耀金的常服。
段延陵匆匆發令,然而部下置若罔聞,彷彿被驚駭住了。他斥道:「發什麼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