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親人(第1/3 頁)
羅敷孑然一身的返家。
邯鄲南外城平民散居,其中一個不起眼的小院子。門邊一個小小土地神龕,門楣上掛幾把幹艾葉,樸素又活潑,表明這院子裡住的是一家熱愛生活的良民。
院子裡的婦人粗布襦裙,垂著個略顯花白的椎髻,髮尾用最普通的桂花油抿得硬邦邦的。她抱著一筐剛洗完的衣裳。那筐衣裳對她來說太過沉重,糙手繃出道道青筋。
羅敷連忙上去扶一把:“舅母!一盆衣裳盛這許多,閃了腰可怎生是好?快放下。”
舅母張柴氏放下洗衣筐,有氣無力地跟她打了聲招呼:“阿秦回來啦。”
張柴氏放下袖子,抹一把額頭上的汗,嘮嘮叨叨的嘆氣:“不累怎麼行呢?過年的賦稅剛交過,你阿弟又進學,給先生的束就是咱們一個月的口糧。昨天又說筆墨簡牘需要添補,家裡可快沒有餘錢啦。我一個老婆子也沒什麼傍身的本事,洗一筐衣裳三十錢,能多洗一件是一件——你今日的桑葉才採了這麼些?蠶兒可別不夠吃……”
每天雷打不動的抱怨三五次。然而羅敷並不厭倦,點點頭,柔聲安慰:“舅母莫愁。我這兩天夜裡趕趕工,後日開集之前,應該能織好一匹絹。你就安心進屋歇,等阿弟下學回來。”
然後放下籃子,接過洗衣盆,一件一件的幫舅母把衣裳晾到高處。
張柴氏騰出手腳,朝廚房努努嘴,“鍋裡晾有水,自己去盛。桌上那碗水放太久了,別喝。”
羅敷聽得最後一句話,唇角不動聲色地一抿,抿出一個無可奈何的笑。
不開口叫破,乖巧回道:“好。”
羅敷自己盛水喝,經過舊木桌的時候,見上面果然放了一碗水。細指頭輕輕伸進去蘸了下,點在舌尖,春雨般甜絲絲。
卻不太濃。近來蜜糖價高。
但舅母也真粗心,蜜水晾著也不怕招螞蟻。羅敷順手給那碗水扣了個蓋,然後衝屋外喊:“我去幹活了。”
方才還不依不饒,跟貴人打嘴仗的潑辣小娘,一進家就變成了善解人意、任勞任怨的乖孩子,任誰見了誰不信。
然而羅敷心裡有數。十七歲的女郎見識算不上廣,心中第一位的做人準則,便是知恩圖報。
十餘年前,天下大旱,民不聊生,遂有太平道起事造反,放出話來要殺貪官、均貧富、讓天下百姓吃飽飯。由於那年是甲子年,又史稱“甲子之亂”。
不少人腦子一熱去投奔,剩下的安安分分過日子,想著不管誰得了天下,自己做順民便萬事大吉。
只有羅敷的阿舅張大響,十里八鄉出了名的膽小鬼,聽得外面傳言,說什麼太平道的叛匪喝人血、吃嬰兒,個個都是面目猙獰的妖怪。張大響聽風就是雨,嚇得夜裡睡不著覺,做夢都是血光沖天。捱了幾天,終於決定收拾東西,帶上身懷六甲的糟糠之妻,連夜跑到山裡去住山洞,成了當時邯鄲民間好一樁笑料。
誰知噩夢成真,叛匪居然聲勢愈壯,頃刻間便是燎原之勢。朝廷“平叛”不利,政事擱置,兵禍連綿,乃至生靈塗炭。
等叛匪好不容易被剿滅,張大響壯著膽子回到邯鄲,發現城裡城外一個樣,野狗野鼠橫行,當年的街坊鄰里已經變成了一個個灰撲撲的墳堆。
有被叛匪殺的,有參加叛軍被殺的,有被朝廷當成“通匪”殺了充數的,還有病死的餓死的。堪稱十室九空。
這其中包括羅敷的父母以及諸多親族。羅敷當時年幼,記事不全,只記得孤零零站在廢墟上大哭,一條比她還高的野狗猙獰撲過來。
身後一聲發顫的大喊:“阿秦!別傻站著!跑啊!”
羅敷猛回頭。膽小鬼張大響抖抖索索的抄起一根斷扁擔,照那野狗腦袋抽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