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白襯衫(第1/3 頁)
姥爺去世的時候是在返回故鄉的車裡。路過一個村莊,他看到別人家院子裡橫在兩顆樹上的尼龍晾衣繩,平鋪著兩件白襯衫,隨風飄蕩。他說,以前外地求學歸來過年,他的母親就是那樣晾洗他一包帶回家的髒衣服。晾得密密麻麻,要兩三天才能幹透。那時候沒有自來水,沒有水龍頭,河水也幹了,只有井水。井上蓋著一個早已廢棄的磨豆腐的大磨子。打水的時候,要先把磨子移開。把桶掛在鉤子上,搖著搖把,軲轆軲轆把桶放下去,再軲轆軲轆搖上來。
姥爺不喜歡坐飛機,不是因為他害怕冷不丁氣流的顛簸或者恐怖分子的劫機,也不是因為他不喜歡侷促於巴掌大的地方和退去新鮮的罐裝食物。沒有了參照物,就沒有了經歷,他說。他寧願坐高鐵,他要親身經歷沿途一個個村莊,一座山,一個湖泊,哪怕轉瞬即逝。
人們都說他們這些拿手術刀的是靠經驗吃飯,姥爺說,不,是靠經歷。
如果不經歷,很少有人會有機會知道自己可能會有多麼善良,又可能會有多麼邪惡,會有多麼勇敢,又會有多麼懦弱,會有多麼強大,又會有多麼渺小。
那些經歷,就像半成品的食物,等著你再把他們從記憶裡拎出來,解凍,化開。它們就像你的廬山,橫看成嶺側成峰,在每一個維度丈量你。
譬如牛肉,可以做滷牛肉,水煮牛肉,香辣牛腩,番茄牛肉,蒜爆牛肉,蔥爆牛肉,土豆燒牛肉,胡蘿蔔燉牛肉,甚至海參牛肉湯。雖然姥爺不喜歡吃海參。姥姥總鄙夷的說,不吃海參的人膽小。莎莎想,按照姥爺的因果推斷方法,怕也有可能是膽小的姥爺不吃海參吧。她無從驗證,她無法找出一個一模一樣但是膽大些的姥爺。
她也無法找出一個一模一樣但是膽大些的鵬表弟。森舅舅剛走的那一年,鵬表弟見不得任何穿白色大褂戴口罩的人,也見不得博物館裡的宇航服。穿上了就是把爸爸帶走的壞人了,姥爺和磊舅舅也不允許穿。因為穿上了就和他們一樣了。小時候,變得一樣,就是全部生活的意義吧。
處理半成品的食物也總要耗費時間,就像飛洋過海回家一趟。像她這種沒時間等它們慢慢化凍的,叫外賣固然會快很多,也省去了很多麻煩。可姥爺,不能總是影片裡的姥爺。她在國外回不來的時候,姥爺總說,啥時候才能看見你呀。她有點哽咽道,姥爺,現在不正見著嘛!她懂得,姥爺想要的是可以經歷的見,可以放入記憶冰箱封存的見。爸爸媽媽已經學會了妥協,錄屏就心滿意足了。解凍過的食物還可以再凍上嗎?
有些家常的半成品其實都無需解凍。譬如白飯,可以做蛋炒飯,醬油炒飯,揚州炒飯,海鮮炒飯,黃金炒飯,咖哩炒飯,菠蘿炒飯,泡菜炒飯,臘腸炒飯,。。。。,甚至不可名狀的炒飯。等到姥爺去世,她才發現關於姥爺,她並沒有太多的半成品可以來化凍。姥爺,好像一生下來就是她的姥爺,她竟然有點不能接受姥爺還有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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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爺說的是轆軲井。轆軲井裡打來的水還得用扁擔挑回去。挑水,一般都是家裡年輕力壯的父親來幹。他的父親,別人都說,頂著青天白日的帽子跑了。也有風風火火的年輕新媳婦兒來挑的。但人家用的是竹扁擔。他們家只有一根老舊的木扁擔。她母親自己挑,每次就挑兩個半桶,一擔一擔的往大鐵盆裡倒。大鐵盆是瓷瓷實實十斤鐵澆鑄的大鐵盆。大鐵盆很重,裝水後更重,他的母親搬不動。洗好後,她又一瓢一瓢舀出來,倒掉。儘管如此,他的母親還是堅持洗好幾遍,一遍沖掉灰塵,一遍打上洋肥皂浸泡,頭一遍打洋肥皂通常沒有泡沫,她要洗掉第二遍再打上洋肥皂浸泡,用洗衣板搓,再兩遍清洗掉肥皂泡沫。最後一遍的時候開啟一個玫瑰瓶子滴幾滴,再泡一泡。他父親在的時候,他的母親沒怎麼幹過活,但是姥爺帶回家的衣服也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