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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暮百草零,疾風高岡裂。天衢陰崢嶸,客子中夜發。霜嚴衣帶斷,指直不得結。凌晨過驪山,御榻在嵲(華清宮在驪山湯泉)。蚩尤(霧也)塞寒空,蹴踏崖谷滑。瑤池氣鬱律,羽林相摩戛。君臣留歡娛,樂動殷樛嶱(樛嶱一作膠葛)。賜浴皆長纓,與宴非短褐。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鞭撻其夫家,聚斂貢城闕。聖人筐篚恩,實欲邦國活。臣如忽至理,君豈乘此物。多士盈朝廷,仁者宜戰慄。況聞內金盤,盡在衛霍室。中堂舞神仙,煙霧蒙玉質。暖客貂鼠裘,悲管逐清瑟。勸客駝蹄羹(參看《麗人行》中「紫駝之峰出翠釜」,當時貴族用駱駝背峰及蹄為珍餚),霜橙壓香橘。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榮枯咫尺異,惆悵難再述。
北轅就涇渭,官渡又改轍。群冰從西下,極目高崪兀。疑是崆峒來,恐觸天柱折。河梁幸末坼,枝撐聲窸窣。行旅相攀緣,川廣不可越。
老妻寄異縣,十口隔風雪。誰能久不顧?庶往共饑渴。入門聞號咷,幼子飢已卒!吾寧舍一哀?里巷亦嗚咽。所愧為人父,無食致夭折。豈知秋未登,貧窶有倉卒?生常免租稅,名不隸征伐,撫跡猶酸辛,平人固騷屑。默思失業徒,因念遠戍卒,憂端齊終南,洞不可掇!
這首詩作於亂前,舊說誤以為祿山反後作,便不好懂。杜甫這時候只是從長安到奉先縣省視妻子,入門便聽見家人號哭,他的小兒子已餓死了!這樣的慘痛使他回想個人的遭際,社會的種種不平;使他回想途中經過驪山的行宮所見所聞的歡娛奢侈的情形,他忍不住了,遂發憤把心裡的感慨盡情傾吐出來,作為一篇空前的彈劾時政的史詩。
從安祿山之亂起來時,到杜甫入蜀定居時,這是杜詩的第二時期。這是個大亂的時期;他倉皇避亂,也曾陷在賊中,好容易趕到鳳翔,得著一官,不久又貶到華州。華州之後,他又奔走流離;到了成都以後,才有幾年的安定。他在亂離之中,發為歌詩:觀察愈細密,藝術愈真實,見解愈深沉,意境愈平實忠厚,這時代的詩遂開後世社會問題詩的風氣。
他陷在長安時,眼見京城裡的種種慘狀,有兩篇最著名的詩:
哀江頭
少陵野老吞聲哭,春日潛行曲江曲。江頭宮殿鎖千門,細柳新蒲為誰綠?憶昔霓旌下南苑,苑中萬物生春色。昭陽殿裡第一人,同輦隨君侍君側。輦前才人帶弓箭,白馬嚼齧黃金勒;翻身向天仰射雲,一箭正墜雙飛翼。明眸皓齒今何在?血汙遊魂歸不得。清渭東流劍閣深,去住彼此無訊息。人生有情淚沾臆,江水江花豈終極?黃昏胡騎塵滿城,欲往城南忘南北。
哀王孫
長安城頭頭白烏,夜飛延秋門上呼,又向人家啄大屋,屋底達官走避胡。金鞭斷折九馬死,骨肉不得同馳驅。——腰下寶玦青珊瑚,可憐王孫泣路隅。問之不肯道姓名,但道困苦乞為奴。已經百日竄荊棘,身上無有完肌膚。高帝子孫盡高準,龍種自與常人殊。豺狼在邑龍在野,王孫善保千金軀。-不敢長語臨交衢,且為王孫立斯須。昨夜東風吹血腥,東來駱駝滿舊都。朔方健兒好身手,昔何勇銳今何愚?竊聞太子已傳位,聖德北服南單於。花門剺面請雪恥——慎勿出口他人狙!——哀哉王孫慎勿疏!五陵佳氣無時無。
《哀王孫》一篇借一個殺剩的王孫,設為問答之辭,寫的是這一個人的遭遇,而讀者自能想像都城殘破時皇族遭殺戮的慘狀。這種技術從古樂府《上山採蘼蕪》《日出東南隅》等詩裡出來,到杜甫方才充分發達。《兵車行》已開其端,到《哀王孫》之作,技術更進步了。這種詩的方法只是摘取詩料中的最要緊的一段故事,用最具體的寫法敘述那一段故事,使人從那片段的故事裡自然想像得出那故事所涵的意義與所代表的問題。說的是一個故事,容易使人得一種明瞭的印象,故最容易感人。杜甫後來作《石壕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