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部分(第4/5 頁)
把銀行卡插進提款機,又抽了出來。
她死命地重重磕在提款機上,尖硬的臺角磕得頭破血流,一直流下來,糊住了眼睛,什麼都看不見了,只有一片紅色,緩緩凝固。單臂攀著提款機冰冷的檯面,終於慢慢軟溜下去,像是整個人被抽掉了筋。冰冷的大理石牆面,抵在胸前,徹心徹肺的寒冷貼在臉上,彷彿只有這樣,才有機會流淚。
深夜無人的提款機前,她一個人坐在那裡,默然流淚。
終於還是把錢取出來了,第二天去銀行櫃檯取的,很厚的幾沓,粉色的鈔票,半舊的,經過無數人的手指,帶著可疑而骯髒的氣味,交到醫院的收款處的時候,收款員用點鈔機點著,刺刺啦啦的響聲,每一張都快速地翻過,連成微小的粉色弧扇。
而模糊的淚光裡,這一生,就這樣,從眼前刷刷地翻過。
可是父親沒有能等到出院,他很快就二次中風,比第一次更嚴重,腦溢血,幾乎是瞬間就已經撒手,從此永離。
第一次手術之後,他曾經短暫地醒來。
他嘴角抽搐,根本已經無法說話,佳期把耳朵貼近了,才能聽見微弱的呼氣音。
他說的是:“不……”
只有一個字,她就懂得了他的意思,有很大很大的一顆眼淚,落下去,落在白色的被面上,淺灰色的溼水印,就那樣緩慢地洇開去,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微弱但清晰,說:“爸爸,你放心,我知道。”
父親一直很瘦很瘦,插著花花綠綠管子的手,瘦得青筋爆出老高,她甚至不知道他有高血壓。
上小學的時候她被班上的幾個女孩子欺負,因為她成績好,那幾個女孩子說服全班的女生不跟她玩,還罵她媽媽是破鞋。她跟她們打架,打得頭破血流,一個人不敢回家。拎著書包東遊西逛,坐在橋欄上看河裡的船,狹窄的烏篷船堆滿了米,一袋袋壘得老高,從橋洞下穿過去。河裡的水是很深的綠色,漾著白色的泡沫,緩慢而無聲。她一直坐到天黑,家家戶戶的燈亮起來,溫柔的夜風裡她聽見附近人家的電視機播新聞聯播的聲音,熟悉可是遙遠。
最後父親尋來了。
並沒有責罵她,一路上父親都只是默然,進門之後給她打了熱水洗臉洗手,也沒有問一聲她為什麼打架,為什麼不回家,只拿棉籤給她擦碘酒。
很疼,滲到傷口裡,她一直緊緊咬著嘴角,不吭一聲。
父親也一直沒有說話,最後他提了開水瓶下樓去,走到門口才回頭對她說:“吃飯。”
桌子上罩著綠紗廚罩,她手背上傷了一大塊,鑽心一樣疼,慢慢拿青紫的手掀開紗罩,裡面竟是一盤她最喜歡吃的炒蝦仁,雪白的蝦仁已經冷了,仍舊散發著誘人的香氣。
她一個人端著碗坐在桌前,默默地扒著飯。
父親終於走上來了,站在她身後看她吃飯,過了一會兒,摸了摸她的頭髮,從口袋裡,掏出一個橘子給她。
那個橘子很大,很紅,顏色明亮。
當父親把橘子輕輕放到她面前桌上的時候,她握著筷子的手終於開始忍不住輕微地顫抖,然後,就哭了。
有很多次她夢見父親,夢見自己還很小,早上起床上學,寒冷的冬天的早晨,套上厚厚的棉衣毛褲,手都僵得不聽使喚,冰冷冰冷的,老式的穿衣櫃門上嵌著一面橢圓鏡子,照見她,吃力地系紅領巾,父親在樓下生爐子,從窗子就可以望見。她揹著書包下樓去,小小的天井裡飄散著青煙,父親拿火鉗夾著木炭引燃蜂窩煤,一邊扇著一邊咳嗽,熟悉的咳嗽聲。她走下樓梯,從那些嗆人的煙霧裡穿過去,父親卻不見了。
很心慌,總是從夢中立刻醒來,然後才發現自己淚流滿面。
她一直不知道孟和平的媽媽,到底曾經跟父親說過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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