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部分(第4/5 頁)
忙說著,站了起來,〃喝杯茶再走。來,我們到前面客房坐,喝杯茶。來,普淨,一起來,等一下再收拾桌子。〃
客房很小,簡單的擺設,朝南是一面窗,窗臺下襬著長太師椅,太師椅兩邊夾著茶几。茶几兩邊轉成直角,各有太師椅一張,分別東向西向。北面牆上有書櫥,櫥上全是佛經。櫥中間伸出一張方桌,上面有文具,兩邊有椅子,看來好像是客房兼做書房。後面牆上最招眼的是一卷條幅,寫著魏之璓遊憫忠寺詩:
琳宮深邃柏蒼蒼, 懺佛臺因古國殤。
妙法有源逢聖世, 孤忠堪憫惜唐皇。
老僧戒約溫而厲, 遊客心情慨以慷。
莫向殘碑說安史, 景山鼙鼓更淒涼。
康有為站在這幅字的前面,深深地被詩句吸引住。唐朝太宗蓋這憫忠寺後一百年,安祿山史思明這些將軍們坐鎮北京,曾在憫忠寺蓋了兩座大塔,後來安祿山史思明叛亂,幾乎將唐朝推翻,幸虧唐朝引用外國兵平亂,安祿山史思明又一再內訌,才算保住了唐朝江山。但一百多年後,唐朝還是完了、安祿山也早被殺了、史思明也早被殺了,只是他們留下的兩座高塔還淒涼地存在。又一百年過去了、又一百年過去了、又一百年過去了,塔終於倒了,也不知什麼時候,只留下斷壘殘碑。詩人來了,向殘碑說安史,想到大唐帝國的一世雄風,不論是帝王豪傑、不論是驕兵悍將,都雲散煙消了,安祿山史思明固然屍骨無存,就是蓋憫忠寺的唐大宗的陵寢,也早被翻開了。一幅大唐帝國的煙雲,在中國各處,都散開著、流失著,但在小小的這座憫忠寺裡,卻微妙地相聚著、銜接著。憫忠寺太小了,小得沒有人注意,但從有心人眼裡、從詩人筆下,它象徵的竟是那麼深遠、那麼淒涼。詩人從一粒沙裡能看到世界、從一朵花裡能看到天國,又何況憫忠寺,它有這麼多的塵沙與花草。從憫忠寺裡,詩人可以看到那萬馬奔騰、看到那中國先民的經營與破壞、歡笑與眼淚、生命與死亡,和死亡以後金歹的追念,乃至於金石本身的變成殘碑斷壘。唐代過去了,五代又來;五代過去了,宋代又來;宋代過去了,元代又來;元代過去了,明代又來。明代老了,明代的光芒已經黯淡,進入黑夜,黑夜裡,憫忠寺的廟門偷開了,迎進袁崇煥的孤棺;袁崇煥進入孤棺以後十四年,把他殺死在刑場的明朝皇帝,竟也在鼙鼓聲裡,淒涼地走上景山,吊死在樹上。詩人寫下了〃景山鼙鼓更淒涼〃的句子,只有從有心人眼裡、從詩人筆下,一切才是若亡而實在。
若亡而實在。看起來好像過去了,其實沒有、其實還在那兒。中國的哲學家早就提出〃景不徙〃、〃影不移〃的論證。在一處空間裡,不斷的有人和活動的留影,留影處處在改換,後影已非前影,前影雖然看不見了,其實仍在原來地方。任何空間、任何古蹟、任何殘碑斷壘,愈有歷史性的遺存,愈有這種層層相因的留影,只有空間、只有古蹟、只有殘碑斷壘,只有它們才一幕幕面對了人世的興亡。時間在它們面前排隊走過,它們是時間的檢閱者、是歷史的證人,這一真相,詩人感觸最深,詩人把他的感觸留在紙上,紙掛在牆上,也做了新的留影。從詩人留影到紙,從紙反投這種留影到後人,又是一套完整的輪迴。
〃這首七律寫得真好。〃康有為好像剛剛醒來,讚美剛剛做的一個夢,〃它把我要說的,都說出來了。〃他側過頭來,看到和尚靜靜地望著他,彷彿對他的心境,有著同樣的印證。最後,和尚指著北面的桌子:
〃我們備有紙筆,也想請康先生為我們廟上留點紀念。〃
〃法師一番盛意,我卻之不恭,可是答應了又未免大膽。〃康有為笑著。
〃哪裡的話。康先生好古敏求,書法一定不凡,能為我們留點雪泥鴻爪,千百年後,也是憫忠寺的一件特藏……〃
本章未完,點選下一頁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