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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今太祖薨逝,裴焱初時尚感五內俱空,彷彿夤夜行於曠野之中,孤清彷徨,毫無依傍處;但等重登朝堂,直面群僚,卻驟然覺得渾身上下全都鬆快了起來,又如久拘之囚,終於得脫囹圄。
此番朝會,其實不過空走形式罷了,大小軍政事務,自有政事堂統籌,復經門下而奏請天子裁決,是很少會在大朝會上理論的。不過臨近散朝之際,突然間禮部侍郎範宣出列啟奏,高聲說道:
「故司天監虞仲寧作《安天論》一書,妄測天地,造作荒誕不經之言,竟說大地為球形,還說地繞日行,識者多以為悖謬。懇請陛下頒詔嚴禁之,命各郡收繳此書,並且毀棄雕版。」
裴焱見有臣僚啟奏,原本稍感疲憊的精神不由得微微一振,隨即聽範宣所言是這般無關緊要之事,多少有些失望。正待開言,忽聽右班一人斥責道:「一派胡言!」
轉頭望去,說話者乃是太尉、元帥、開國廣昌縣公楊清。楊清手捧笏版起身出列,先朝天子微微一揖,隨即轉向範宣,駁斥道:「汝懂得什麼天地之理?虞仲寧曾造《靖德歷》,於我朝建基居功甚偉,且太上……太祖高皇帝每稱其能,難道汝的見識要超邁太祖高皇帝不成麼?!」
這一上來就扣大帽子,範宣深感吃不消……趕緊辯解道:「楊公,虞仲寧制歷,自然功在社稷,然而人非聖賢,孰能無錯?惜乎其老來昏聵,造作妖言……」
楊清白須抖動,老實不客氣地打斷範宣的話:「何所謂妖言?天至高而地至厚,聖人不論,則即便說大地如球,地繞日行,也不背聖賢之教——汝自無見識,便隨口指摘學者的測算麼?」
範宣辯駁道:「因其理不通,自然非真。倘若大地果然為球,則我等在其上,而球之下端,可有草木禽獸啊?即無草木禽獸,亦當有土石、流水。我等因大地承載而立,則對面之土石、流水,並無承載,豈有不墮之理?日削日墮,垂千萬年,自然不再成球了——楊公且思,是否此理啊?」
楊清從鼻孔中冷冷地哼了一聲,隨即眼角瞥見殿中侍御史似欲起身,猛然間意識到自己陛前失儀,趕緊再度朝向天子深深一揖以謝罪,然後才挺直腰板,對範宣說:「地之厚,不知多少萬裡,倘若為球,其徑亦不知多少萬裡,如此龐然大物,豈是凡俗所可明察其理的?未必對面的草木禽獸、土石流水,都會自然而墮。
「譬如天子為大地,官吏、百姓皆依天子而存。只要天子至德不損,自然萬方向化,兆民向附,如同草木禽獸、土石流水,皆依大地而生,牢牢附著,而不自墮!」
他這比方打得實在是莫名其妙,但偏偏拿天子當幌子,範宣雖為一時大儒,擅長言辭,卻也不便駁斥,多少有點兒哭笑不得。於是一舉笏版,打算再奏天子,而不去搭理這個無學老革,突然間左班中又站起一個人來。
範宣斜眼望去,此人非他,乃是御史中丞、馮乘伯殷浩。
殷浩先朝天子行禮,然後伸手一指殿外天空,問範宣道:「請教範君,雲在空中,因何不墮啊?」
範宣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因其比氣為輕,故而懸浮於空中。」
殷浩乃道:「然而雨因雲生,雨皆下墮,可見雲中實包含有雨,既然有雨,必當比氣為重。宣子,天地之理至深,倘若皆可以日常所見來比照、揣度,聖人又何必存而不論呢?」
一句話問得範宣是啞口無言。
裴焱見狀,便即擺手道:「大地是否為球,是日繞地行,還是地繞日行,朕未嘗讀過《安天論》,亦不便遽下判斷。即便虞仲寧所言荒謬,終非誨淫誨盜之書,無關世道人心,正不必嚴禁。」
隨即微微而笑:「範卿,朕不做秦始皇,卿亦無為李斯也。」
這話其實已經說得很重了,範宣不禁渾身一顫,趕緊跪拜謝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