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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塊包袱皮樣的白布,嚓一聲撕成兩半,遞給王文義,說:&ldo;先捂著,別出聲,跟著走,到了路上再包紮。&rdo;
餘司令又叫:&ldo;豆官。&rdo;父親應了,餘司令就牽著他的手走。王文義哼哼唧唧地跟在後邊。
適才那一槍,是扛著一盤耙在頭前開路的大個子啞巴,不慎摔倒,背上的長槍走了火。啞巴是餘司令的老朋友,一同在高粱地裡吃過&ldo;拤餅&rdo;的糙莽英雄,他的一隻腳因在母腹中受過傷,走起來一顛一顛,但非常快。父親有些怕他。
黎明前後這場大霧,終於在餘司令的隊伍跨上膠平公路時潰散下去。故鄉八月,是多霧的季節,也許是地勢低窪土壤cháo濕所致吧。走上公路後,父親頓時感到身體靈巧輕便,腳板利索有勁,他鬆開了抓住餘司令衣角的手。王文義用白布捂著血耳朵,滿臉哭相。餘司令給他粗手粗腳包紮耳朵,連半個頭也包住了。王文義痛得齜牙咧嘴。
餘司令說:&ldo;你好大的命!&rdo;
王文義說:&ldo;我的血流光了,我不能去啦!&rdo;
餘司令說:&ldo;屁,蚊子咬了一口也不過這樣,忘了你那三個兒子啦吧!&rdo;
王文義垂下頭,嘟嘟噥噥說:&ldo;沒忘,沒忘。&rdo;
他背著一支長筒子鳥槍,槍託兒血紅色。裝火藥的扁鐵盒斜吊在他的屁股上。
那些殘存的霧都退到高粱地裡去了。大路上鋪著一層粗砂,沒有牛馬腳蹤,更無人的腳印。相對著路兩側茂密的高粱,公路荒涼,荒唐,令人感到不祥。父親早就知道餘司令的隊伍連聾帶啞連瘸帶拐不過四十人,但這些人住在村裡時,攪得雞飛狗跳,彷彿滿村是兵。隊伍擺在大路上,三十多人縮成一團,像一條凍僵了的蛇。槍枝七長八短,土炮、鳥槍、老漢陽,方六方七兄弟倆抬著一門能把小秤砣打出去的大抬杆子。啞巴扛著一盤長方形的平整土地用的、周遭二十六根鐵尖齒的耙。另有三個隊員扛著一盤。父親當時還不知道打伏擊是怎麼一回事,更不知道打伏擊為什麼還要扛上四盤鐵齒耙。
為了為我的家族樹碑立傳,我曾經跑回高密東北鄉,進行了大量的調查,調查的重點,就是這場我父親參加過的、在墨水河邊打死鬼子少將的著名戰鬥。我們村裡一個九十二歲的老太太對我說:&ldo;東北鄉,人萬千,陣勢列在墨河邊。餘司令,陣前站,一舉手炮聲連環。東洋鬼子魂兒散,紛紛落在地平川。女中魁首戴鳳蓮,花容月貌巧機關,調來鐵耙擺連環,擋住鬼子不能前……&rdo;老太婆頭頂禿得像一個陶罐,面孔都朽了,幹手上凸著一條條絲瓜瓤子一樣的筋。她是三九年八月中秋節那場大屠殺的倖存者,那時她因腳上生瘡跑不動,被丈夫塞進地瓜窖子裡藏起來,天湊地巧活了下來。老太婆所唱快板中的戴鳳蓮,就是我奶奶的大號。聽到這裡,我興奮異常。這說明,用鐵耙擋住鬼子汽車退路的計謀竟是我奶奶這個女流想出來的。我奶奶也應該是抗日的先鋒,民族的英雄。
提起我的奶奶,老太太話就多了。她的話破碎零亂,像一群隨風遍地滾的樹葉。她說起我奶奶的腳,是全村最小的腳。我們家的燒酒後勁好大。說到膠平公路時,她的話連貫起來:&ldo;路修到咱這地盤時哪……高粱齊腰深了……鬼子把能幹活的人都趕去了……打毛子工,都偷懶磨滑……你們家裡那兩頭大黑騾子也給拉去了……鬼子在墨水河上架石橋……羅漢,你們家那個老長工…&hell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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