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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做試帖詩,只要揣摩題面,敷衍成五言四韻就完捲了。再看盛唐詩人李白做此題,是什麼境界:
我思仙人乃在碧海之東隅!
海寒多天風,
白波連山倒蓬壺!
長鯨噴湧不可涉,
撫心茫茫淚如珠。
西來青鳥東飛去,
願寄一書謝麻姑。
這便是借舊題作新詩了。這個解放的風氣一開,便不可關閉了。
這個時代是個解放的時代,古來的自然主義的哲學(所謂「道家」哲學)與佛教的思想的精采部分相結合,成為禪宗的運動;到這個時代,這個運動已成熟了,南方一個不識字的和尚名叫慧能的(死於七一三),打起宗教革命的旗幟,成立「南宗」。這個新宗派的標語是「打倒一切文字障與儀式障!』他們只要人人自己明白自性本來清淨,本來圓滿具足。他們反對一切漸修之法,如唸佛坐禪之類。他們主張人人可以頓悟,立證佛性。這個南宗運動起於七世紀晚年,到八世紀中葉便與北宗舊勢力實地衝突,到八世紀晚年竟大佔勝利,代替北宗成為正統。這是中國佛教史上的一大革命,也是中國思想史上的一大革命。這個大運動的潮流自然震盪全國,美術文學都逃不了他們的影響。
這個時代的人生觀是一種放縱的、愛自由的、求自然的人生觀。我們試引杜甫的《飲中八仙歌》來代表當時的風氣:
知章(賀知章)騎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
汝陽(汝陽王璡)三鬥始朝天,道逢麴車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
左相(李適之,天寶元年作左丞相)日興費萬錢,飲如長鯨吸百川,銜杯樂聖稱避賢。(他罷相後,有詩云:「避賢初罷相,樂聖且銜杯。為問門前客,今朝幾個來?」)
宗之(齊國公崔宗之)瀟灑美少年,舉觴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樹臨風前。
蘇晉(左庶子)長齋繡佛前,醉中往往愛逃禪。
李白斗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
張旭三杯「草聖」傳,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雲煙。
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談雄辯驚四筵。
這裡面有親王,有宰相,有佛教徒,有道士(賀知章後為道士),有詩人,有美術家,很可以代表一時的風氣了。這種風氣在表面上看來很像是頹廢,其實只是對於舊禮俗的反抗,其實是一種自然主義的人生觀的表現。
這八個人的第一人賀知章便是當時文學界的一個大師,他的傳記很可以使我們注意。他是會稽永興人,少年時便有文學的名譽。舉進士後,官做到禮部侍郎,集賢院學士,又充皇太子侍讀,工部侍郎,秘書監。《舊唐書》(卷一九〇中)說他:
性放曠,善談笑,當時賢達皆傾慕之……晚年尤加縱誕,無復規檢。自號「四明狂客」,又稱「秘書外監」。遨遊里巷,醉後屬詞,動成捲軸,文不加點,鹹有可觀……天寶三載(七四四),知章因病恍惚,乃上疏請度為道士,求還鄉裡,仍捨本鄉宅為觀。上許之……御製詩以贈行,皇太子已下鹹就執別。至鄉無幾壽終,年八十六。
最可注意的是,這樣一個狂放的人在當時卻很受社會的敬重,臨去朝廷,皇帝作詩送行,皇太子親來送別;他死後多年,肅宗還下詔追悼,說他「器識夷淡,襟懷和雅,神清志逸,學富才雄」。這可見這是一個自由解放的時代,那不近人情的佛教的威權剛倒,而不近人情的道學的權威還沒起來。所以這個時代產生的文學也就多解放的、自然的文學。賀知章傳中說他「遨遊里巷,醉後屬詞,文不加點」。遨遊里巷,故能接近民間的語言;醉後屬詞,文不加點,故多近於自然也。賀知章的詩儲存甚少(《全唐詩》石印本卷四,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