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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去了。

她在屏風後站了很久，因為驚險緊張，更覺得時間長。姨奶奶非常安靜，難得聽見遠處微微息率有聲。她家常穿著襖袴，身材瘦小，除了頭髮燙成波浪形，整個是個小黃臉婆。

終於有人上樓來了。

姨奶奶在樓梯口招呼&ldo;姑老爺。&rdo;

乃德照例繞圈子大踱起來，好在這房間奇大。九莉知道他一定看上去有點窘，但是也樂意參觀她這香巢。

&ldo;李媽，倒茶，&rdo;她喊了聲。

&ldo;不用倒了，我就要走了。小莉呢？‐‐出來出來！&rdo;帶笑不耐煩的叫，一面繼續踱著。

&ldo;出來出來，&rdo;

最後大概姨奶奶努了努嘴。他到屏風後把九莉拖了出來。她也笑著沒有抵抗。

乘人力車回去，她八歲，坐在他身上。

&ldo;舅舅的姨奶奶真不漂亮‐‐舅母那麼漂亮，&rdo;她說。

他笑道：&ldo;你舅母笨。&rdo;

她很驚異，一個大人肯告訴孩子們這些話。

&ldo;你舅舅不笨，你舅舅是不學無術。&rdo;

她從此相信他，因為他對她說話沒有作用，不像大人對孩子們說話總是訓誨，又要防他們不小心洩露出來。

他看報看得非常仔細，有客來就談論時事。她聽不懂，只聽見老閆老馮的。客人很少插嘴，不過是來吃他的鴉片煙，才聽他分析時局。

他叫她替他剪手指甲。&ldo;剪得不錯，再圓點就好了。&rdo;

她看見他細長的方頭手指跟她一模一樣，有點震動。

他把韓媽叫來替他剪腳趾甲，然後韓媽就站在當地談講一會，大都是問起年常舊規。

她例必回答：&ldo;從前老太太那時候……&rdo;

有時候他叫韓媽下廚房做一碗廚子不會做的菜，合肥空心炸肉圓子，火腿蘿蔔絲蘇餅。過年總是她蒸棗糕，碎核桃餡，棗泥拌糯米麵印出雲頭蝙蝠花樣，託在小片棕葉上。

&ldo;韓媽小時候是養媳婦，所以膽子小，出了點芝麻大的事就嚇死了，&rdo;他告訴九莉。楚娣也說過。他們兄妹從小喜歡取笑她是養媳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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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自己從來不提做養媳婦的時候，也不提婆婆與丈夫，永遠是她一個寡婦帶著一兒一女過日子，像舊約聖經上的寡婦，跟在割麥子的人背後揀拾地下的麥穗。

&ldo;家裡沒得吃，摪搞呢？去問大伯子借半升豆子，給他說了半天，眼淚往下掉。&rdo;

九莉小時候跟她弟弟兩個人吃飯，韓媽總是說：&ldo;快吃，鄉下霞（孩）子沒得吃呵！&rdo;每飯不忘。又道：&ldo;鄉下霞子可憐喏！實在吵得沒辦法，舀碗水蒸個雞蛋騙騙霞子們。&rdo;

她講&ldo;古&rdo;，鄉下有一種老秋虎子，白頭髮，紅眼睛，住在樹上，吃霞子們。講到老秋虎子總是於嗤笑中帶點羞意，大概聯想到自己的白頭髮。也有時候說：&ldo;老嘍！變老秋虎子了。&rdo;似乎老秋虎子是老太婆變的。九莉後來在書上看到日本遠古與愛斯基摩人棄老的風俗，總疑心老秋虎子是被家人遺棄的老婦‐‐男人大都死得早些‐‐有的也許真的在樹上棲身，成了似人非人的怪物，吃小孩充飢，因為比別的獵物容易捕捉。

韓媽三十來歲出來&ldo;幫工&rdo;，把孩子們交給他們外婆帶。&ldo;捨不得呵！&rdo;提起來還眼圈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