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頁(第1/2 頁)
人類文明變遷得那麼厲害,致使地位這樣東西,不是普通人人所能有,亦非普通人人所能享。吾們的變遷已如此厲害,致一個人倘能享有一畝經整治的草地,在其中央,他得以掘一口五尺見方的小池,養數尾金魚,還堆一座假山,它的高度讓螞蟻費了五分鐘才爬到頂,則他將不勝自喜。這樣一來,全部變換了吾們對於家宅的概念。從此不復有飼育家禽的場地,不復有井,也沒有空隙的場地可讓小孩子捉蟋蟀致高興地弄髒了衣服。反之,吾們的家宅實質地變得像鴿棚一樣,美其名曰公寓,其所有者為電鈴、電鍵、衣櫥、橡皮墊子、鑰孔、電線、警鈴,這些東西的混合,吾們稱之為家宅。沒有頂閣,沒有塵埃,也沒有蜘蛛網,吾們對於家宅的曲解的理想,程度真是不差,故有些歐美人方自傲其所睡的床榻原來白晝是一支沙發。他們拿來誇示於親友,於現代的工藝智識又驚又佩。現代的精神的家宅亦經散裂了,因為實質的家宅已經消失,薩貝爾(edwardsapir)蓋已這樣說過。人們遷入了公寓的三間一組的小房間仍不解何以總攔不住小孩子們好好住在家裡。
通常住在鄉村裡的中國貧苦民眾,他們所有的自己的住所比之紐約的大學教授所有者為大。可是中國人也有住在城市裡的,不能人人都有寬大的花園。藝術存在於怎樣儘量利用一人之所有而仍能容許人類想像力的活動以打破空洞牆壁的單調。《浮生六記》作者沈復(十八世紀中葉)在這本優美的小冊子裡替我們計劃出怎樣一個窮書生也可以想法佈置一個美麗的居宅,這反映出中國文化的主要精神。從中國建築的非規律的原理,吾們以人類奧妙的想像力發展一種隱藏奇特的原理,它可以實現於富貴人家的別墅,也可以實現於貧寒書生的居室。《浮生六記》中便有這個原理的重要記述。依照了他的計劃,據這位作者所說,可以使一個寒儒的居室佈置得充分美觀。這個原理有一個公式可表示出來,叫做「大中見小,小中見大。虛中有實,實中有虛。」且看沈復怎樣說:
若夫園亭樓閣,套室迴廊,疊石成山。栽花取勢,又在大中見小,小中見大,虛中有實,實中有虛,或藏或露,或淺或深,不僅在周圍曲折四字,又不在地廣石多,徒煩工費。或掘地堆土成山,間以塊石,雜以花草,籬用梅編,牆以藤引,則無山而成山矣。大中見小者,散漫處植易長之竹,編易茂之梅以屏之。小中見大者,窄院之牆,宜凹凸其形,飾以綠色,引以藤蔓,嵌大石鑿字作碑記形,推窗如臨石壁,便覺峻峭無窮。虛中有實者,或山窮水盡處,一折而豁然開朗;或軒閣設廚處,一開而可通別院。實中有虛者,開門於不通之院,映以竹石,如有實無也;設矮欄於牆頭,如上有月臺而實虛也。貧士屋少人多,當仿吾鄉太平船後梢之位置,再加轉移其間,臺級為床,前後借湊,可作三榻,間以板而裱以紙,則前後上下皆越絕。譬之如行長路,即不覺其窄矣。餘夫婦寓僑揚州時,曾仿此法,房僅兩椽,上下臥房,廚灶客座,皆越絕,而綽然有餘。芸曾笑曰:「位置雖精,終非富貴家氣象也。」是誠然與!
——沈復《浮生六記?閒情記趣》
讓吾們往下讀一段,看這兩個天真的人物,一個是窮秀才,一個是他的聰明的愛妻,看他們怎樣在貧愁的生活中享樂最後一點幸福,卻尚恐為造物所妒,致不克永享此幸福。
餘掃墓山中,檢有巒紋可觀之石,歸與芸商曰:「用油灰疊宣州石於白石盆,取色勻也。本山黃石雖古樸,亦用油灰,則黃白相間,鑿痕畢露,將奈何?」芸曰:「擇石之頑劣者,搗末於灰痕處,乘濕糝之,幹或色同也。」乃如其言,用宜興窯長方盆,疊起一峰,偏於左而凸於右,背作橫方紋,如雲林石法,巉巖凹凸,若臨江石磯狀。虛一角,用河泥種千瓣白萍,石上植蔦蘿——俗呼雲松,經營數日乃成。至深秋,蔦蘿蔓延滿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