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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一段店鋪櫛比,像個小市鎮。橋頭祠堂,牆壁上四個赭紅大字……“肅清漢奸”。
祠堂轉彎,臨溪畔一宅洋房,即是斯家,當初老爺在杭州當軍械局長時發心建造,前後化了二萬銀圓,卻不用水泥鋼骨,只用本山上選木料,一式粉牆黑瓦,獸環臺門,惟窗是玻璃窗,房間軒暢光亮,有騎樓欄杆,石砌庭除,且是造得高大,像新做人家未完工似的。我才來時,一問就問著了。
斯伯母為我收拾客房住下,對鄰舍只說是張先生。十八年前我曾住在杭州金剛寺巷她家裡,今亦仍如子侄,而因我已是大人,好像昔年當過軍需處長的小叔叔,有時從鄉下來杭州,住在她家西廂房,有一種尊嚴。
斯伯母戰時搬回鄉下,惟姨奶奶及頌遠在跟前,頌遠已婚,有兩個小孩,其他兄弟在重慶,姐妹雅珊已嫁,誾誾出外讀書,都是叫應不到,八年的歲月著實艱難。現在勝利了,老二在國民政府外交部當秘書,老五是農林部專員,最小的頌實亦昇到了營長,都就好回來,就只雅珊喪夫,誾誾則在大後方聯大已快畢業,所以依然是有聲望的人家,勝利了連灶肚裡的火也發笑。官宦世家不足為奇,難得是有新做人家的辛苦與志氣。
斯家真好比是一個民國世界,父親當年是響應辛亥起義,光復浙江的軍人,母親又明豔,出來的子女都錚錚。現在惟大的頌德與老三頌久已經去世,與父親一起葬在鄉下,亦墳前溪畔道路,通到外面天下世界,那裡有名城迢遞,馬嘶人語。
頌德在時與我同年,他自出生已是官家子弟,卻能灑然,有他父親的俠烈。他在蕙蘭中學讀書時,比我高兩班,一日學生鬧飯廳,卻見徐校長來了,大家就都噤聲,徐校長喝問是誰敲碗罵廚房,說出來即刻開除,當下無人敢承應,卻見頌德起立承應了。他倒也沒有被開除。他與同班生趙泉澄頂要好。二人同到北京考燕大,路上趙泉澄約頌德,若有一人不取,即同回上海再考別的學校,總不分離。頌德功課比他好,他是怕頌德取了他不取。結果卻是趙考進了燕大,頌德落第一人回上海。其後事隔數年,頌德一次才與說起:“當時他說誓約,我嘴裡不言,但比他還早就這樣想到了,他家貧寒,若他落第,不用說我是不會讓他一人回去的。但是他也把貧富看得太重了。”當下頌德說時,他亦不是責備,惟難免悵然。人家說一諾千金,他待朋友是未諾已千金。
頌德如此高潔的一個人,在蕙蘭時卻一時與趙泉澄去過拱宸橋嫖妓,他當即染了淋病,彼時可惜還未曾發明有治癒淋病的藥。趙是基督徒,只須祈禱悔罪,頌德卻覺若有上帝,或雖是對朋友,自己沒有好事,反為做了壞事請求饒恕,只有更加卑鄙。他亦不告知母親,惟決心不結婚,從此不近女色,親友中許多小姐愛慕他,但是無人知他的意思。他不責怪趙泉澄,因為諉過是可恥。
他進光華大學文科,跟吳梅學元曲,我見過他填的一隻曲調,字句音節極平實爽利。他同時讀西洋哲學,我還這樣想,西洋哲學的濃重,倒是要以他的百伶百俐來把它來變成平實爽利。他在光華時,中間有一年他回杭州養病,那年我正住在他家,我亦只知他是胃不好。他從小學劍,圍棋在杭州無人能敵,我每與他到西湖邊喜雨臺,看他與人下棋,且曾與他同去過孤山林和靖墓前看梅花。但是他太高潔正直,我雖怎樣檢點自己,亦必定有些地方不入他的眼。
戰爭第三年我在香港,曾招請頌德辦刊物,不知他已病廢,而他也還翻譯了一篇論世界黃金數字的英文稿,他的學問的底力實在使我看了心裡難受。他對我惟說要養母親。淋病的事便是那時他告訴我的,他至此已只信菩薩,淋病與失節悔過,乃至革命,他皆已心裡不再難過了。他說墜樓亦不死,吃二兩胡椒亦無事。我只得贈資遺歸。及我應召到上海,頌德的二孃舅來商量送他到市外瘋人病院,一年的費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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