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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身軀靜靜躺著,蒼老彎曲的脊背已永遠睡下。
他再也不會在夜裡用難聽的聲音,念四書五經催眠他入睡了。
耳邊充斥著野獸的歡聲笑語,女人被□發出的竭斯底裡尖叫,男人憤怒的咆哮,那個瘋狂大罵“操你媽”的聲音,是素來懦弱的小馬吧?那個哭泣求饒的聲音,是在自己受傷時,好心送藥給他的紅袖姐姐吧?廚房劉大嬸八歲的兒子小毛在空中飛過,落在地上滾了兩下,被利刃貫穿,再也不動了,他再不用偷偷找自己學識字,做秀才夢了吧?
還有誰?還有誰能活著?
他慌亂得失去神智。
極度的顫慄後歸於深深的寂靜。
入夜後,蠻金兵在舉著火把四處搜尋,說是要找葉家的狗崽子。
細細的搜尋下,沒有落網之魚。
“這裡還有個小雜種!真會躲,找死你爺爺了。”
發現他的蠻金兵眉開眼笑,提著他的領子扯出柳條筐,然後愣愣地看著自己被攔腰砍成兩段,連著手裡的胡青,一起滑落地上。
滿地血汙中,胡青抬起頭。
恍惚中,看見紅蓮般耀眼的火光中,站著威風凜凜的戰神。
凌亂的長髮在冰冷晚風中輕輕飄舞,她渾身被鮮血淋浴,琉璃色的雙眼已殺至通紅,右手持著滴血寶劍,左手朝他伸來。
他坐在地上,一時動彈不得。
“走,”她說,“跟我走。”
被堅定的聲音鼓舞著,他終於站了起來,哆哆嗦嗦地跟著她,來到柴房後面的牆壁邊,那裡有條她用來在關禁閉時偷溜的小密道,出去後砍死兩個蠻金兵,再透過兩座民房,憑著葉昭地頭蛇的本事,左轉右轉,兩人竟躲過蠻金的封鎖,逃去了城外的烏山樹林中。
連夜奔波,他累得喘不過氣來,雙腿像墜著千百斤重物,再也挪不動了。
“休息會吧。”她停下步伐,站在山腰處,望向山腳,輕輕地說,“庸關城的火,越來越大了。”
風夾雜著熱氣,吹過樹梢,奏出淒涼的喪歌。
絕望的驚叫聲還在耳邊迴盪。
曾互相憎恨的兩個人並肩而立,靜靜地看著,看熊熊烈火在黑夜的簾幕上畫出大片大片燦爛晚霞,殘忍地將家園吞噬。葉府的朋友、思靜書院的同窗、桂香酒肆的好酒、西街的美人、月牙樓的古玩、萬古軒的梅花……只有失去的時候,才會深深明白這一切的美好。
他夢想衣錦還鄉,孝順父親。
可是,鄉在哪裡?父親在哪裡?
回不去了。
再也不回不去了。
新鮮的空氣湧入胸腔,恐懼消散,痛苦撕裂心扉,眼淚終於大滴大滴地落下。
十六歲的大男孩,終於抱著膝蓋,哭得聲嘶力竭。
葉昭默默地在他身邊坐了一夜,不說話,不落淚,只看著手中寶劍,不知在想什麼。
空氣是沉甸甸的悲傷。
黎明破曉的時候,她終於開口了:“從小我就痴迷習武,可是父親說我是女人,縱使變得再強,將來也要被關入四面圍牆一面天的宅子裡,武功練得再厲害,除了讓夫家嫌棄,沒任何作用。”
胡青驚愕抬頭看向她。
葉昭的聲音很冷靜,彷彿在述說與己無關的事情:“我自詡天賦比男人高,學得比男人好,比男人更努力,這樣的結果叫我如何甘心?所以我痛恨父親,痛恨女兒身份帶來的束縛,甚至痛恨整個葉家和漠北。每天帶著狐朋狗友,胡作非為,逞兇好鬥,在惡棍們的崇拜中,用暴力得一時快樂,甚至不管不顧地偷了父親的軍符,偽造書信,帶了兵去打仗,想給他添堵,想證明自己比男人更強……以為這樣就可以掙開身上的蠶繭,得到解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