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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說:「快閉上眼吧。都90了,還壯實啊?」
爹說:「『萬事份一定,浮生空自忙。』早晚叫你『黃金入櫃』(屍體裝入棺材)。像咱這麼大的年紀,後晌(晚上)脫下襪子鞋,不知早晨穿不穿。」
那天,表姐來我家,給娘送來了一個新棉襖。
表姐說:「大姑,我給你做了一個三表新的棉襖。
娘撇了一下嘴說:「哎喲,這還不知道活幾天。」
表姐說:「活一天也得穿得好好的。」
娘說:「我就尋思沒一些穿頭。」
爹在一旁又插話了:「閻王爺叫你的時候,你說我還有好幾個襖沒穿呢。」
說歸說,死還沒來,那就好好活吧。每年春天,娘總是把壽衣拿到院子裡曬一曬。因為,家鄉有個風俗,多曬壽衣會長壽的。有一次,我驚奇地在孃的壽衣裡發現多了一條像放羊鞭一樣的小木棍,木棍上裹著一個白字條。娘說:
「這叫『打狗棍』,是鄰居二奶奶送我的。她說我一輩子心善、行好,心腸太軟,到那邊要提防惡狗傷身。」
說著,娘把裹在木棍子上的字條取下來,遞給我。我一看,上面寫著一首打油詩,詩是這樣寫的:
這隻鞭杆七寸長,兩頭都是金銀鑲。你把鞭杆拿在手,來來回回打惡狗。一打惡狗揚長去,二打惡狗回家鄉,三打惡狗去西方。
這首打油詩,不識字的娘能一字不少地背下來。她一邊背,一邊笑,笑得十分自在。
死,是個可怕的字眼,一般人怕談它,達官貴人更避諱它。然而,爹孃卻不在意,從從容容地準備迎接它。爹孃是太平常的人了,也許正因為「太平常」,才活得這般從容。
爹孃剪綵(圖)
在中國美術館,爹孃用從老家帶來的剪刀為兒子的影展剪綵。(1998年)
娘在火車上打著吊瓶,進京為兒子的影展剪綵。(1998年)
為爹孃拍了20多年照片,我想為爹孃辦個影展,影展就定在中國最高的藝術殿堂——中國美術館,影展的日子就定在孃的86歲生日那天。
那是在1998年的春節時定好的。
這一年春節前,孃的肺氣腫病犯得早,犯得比哪一次都重,幸虧我回家早,趕快把娘送往醫院,記得那是過小年的前兩天。上了年紀的人過年等於過關。對於已85歲高齡往90歲上數的娘來說,這個關越來越難過了。民間有一句俗話:「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坐。」意思是70歲以上的老人,最好不要留他在外過夜,過夜就可能出意外;對於80歲以上的老人,連留他坐都不敢留,坐一坐就可能有出事的危險。這幾年,爹常掛在嘴邊上一句話就是:「到了俺這把年紀,晚上脫下鞋和襪,不知早晨穿不穿。」
這幾句話,使我感到可怕。
我日日夜夜守候在孃的身邊。孃的命大,我的福大,娘竟在年三十齣院回家過年了。
初一,我們家融合在一片喜慶的氣氛裡,娘給前來拜年的孩子們一個一個發著壓歲錢,嘴裡一邊嘟囔:
「我真沒想到還能來家過這個年。」
臨了,剩了一份,娘給了我:
「這個你拿著,也算娘給你壓歲了。」
我說:「娘,我多大年紀了,都快抱孫子啦!」
娘說:「你年紀再大,有我和你爹,你還是孩子。」
一句話,把我說得熱乎乎的,眼睛酸酸的。有娘好啊,有娘好啊!我在默默唸著。
一會兒,我去文新大嬸家拜年,大嬸拉著我的手一個勁地嘮叨:
「侄兒啊,這回你又用錢把你娘買回來了!」
我說:「大嬸,錢,花了咱再掙,親娘不就是一個嗎?」